9/21/2007

姜文。《太陽照常升起》。



舉重若輕的表演——太陽照常升起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0日

【明報專訊】當我看完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這部新片後,心中想的是,莫言和余華兩位作家,應該會喜歡這部戲的。
這不是憑空臆測,而是根據我所閱讀的兩位作家在不同時期所寫的散文中,對一部好的小說的定義所得來的印象:他們不約而同的在寫作的過程中,因為看到了福克納的小說,尤其是《喧嘩與騷動》這篇,同樣的被小說的敘事與人物感動並了解福克納對表述故事的態度:並不在於情節的虛實,而是人物所能呈現的特質,例如書中主角班傑明,一個白癡在小說中所散發的空洞的想法與行為。或我可以倒過來說,我猜,姜文導演應該也會,喜歡福克納先生。
更進一步,把版圖擴大一點,馬奎斯。波赫士。塞萬提斯。那些目眩神迷的魔幻國土的子民們,厭煩了清晰理性的不能質疑的人生,手拉手在有人頭馬、小精靈、有芬芳之艷草繁花土地、有月亮與太陽並存的天空,有想像力才能進場的國度之中開場盛宴,姜文也找了他這部電影的棲身之所
電影裏那一幕:瘋娘在火車上,穿過一節節的車廂,她像是急在找尋什麼似的,天空烏黑一片,交錯的蒙太奇是姜文討老婆的婚禮,那野性的音樂縱樂的舞蹈,營造出一種自由無的外族風情。汽笛響,她疾走,到最後一個車廂,終於在車尾看到那繁花遍地上一個光身嬰孩:她的兒子。
在那同時,我也看到馬奎斯的美美姑娘的房裏那多得叫人喘不過氣的黃蝴蝶在起舞、看到用白色單升天的瑞美迪奧斯;我看到波赫士那故事的人物出現。我還看到莫言的《透明的紅蘿蔔》那黑小孩。
我急搜索所有像有個暗號的幫派,或有張紙簽的月餅的同號人物。像那潛伏許久的地下組織,本來誰也不識誰,唯一的可以認識同黨的記號,卻其實是那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一個手勢,盟派在產生之時,敘事的風格已經界定(否則你不會入內)。那時,就毋須把每一個密碼呼叫出來。它會自然的顯現。
像姜文第一幕用繡花鞋鳥兒的隱喻,像房祖名他娘在河流上飄浮的衣服物件,像那三對男女主角的如五花筒的多面體,串連真實與幻境、寫真與虛構的電影語言。
這令我覺得姜文的《太陽照常升起》,像黃春明在他的鄉土小說中那領一團樂隊的指揮者;或是費里尼《大路》那群流浪的藝人,那組成是奇思異想的隊伍,他比手劃腳,經過我們這群看熱鬧的觀眾,他的表情是輕鬆的,他的內在卻是悲觀的。
叫我阿亞沙吧。或叫我任何一個名字都好。因為他一笑天就亮。他的號角他的獵槍他的吉他他的皮帶。我們在真與幻中,找個寓言找個洞鑽進去,再出來的時候,禁閉良久的想像力被解放出來,可以自由出入在姜文的電影裏,在荒誕謬奇的表象之下,在繁複的隱喻、多彩的構圖、交織的人物之下,姜文實踐了他的野心之作,並成功了。做為一個觀眾,那是我應以辛波斯卡的《致謝函》回報的:感謝他們,讓我生活在三度空間裏,在一個地平線因變動而真實,既不抒情也不矯飾的空間。
[張家瑜 希望自己非常之溫柔和善。骨子裏卻有股反對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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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戀太陽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0日

【明報專訊】拍完《鬼子來了》,姜文蟄伏了七年,交出了《太陽照常升起》,這是一張燦爛的成績單,陽光之明媚,絕不遜於十多年前令人驚艷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這部電影用的明星比以前都多,而又都演得好。
房祖名就像《頭文字D》裏的周杰倫,演技本來未算成熟,但偏偏都演對了角色,都是木訥的孩子,眼睛小小的,一個在黑夜的山路飛車,一個在白晝的山路奔跑,各自流露了一股純良的氣味。
但他也並非只是「演自己」那麼簡單,他是下過苦功的。姜文喜歡強迫演員體驗生活,拍《鬼子來了》時,他要求扮演日本兵的演員先接受三個月警訓,練得身手敏捷了,才准出現在鏡頭面前。此回他下令房祖明到貴州住了整整一個月,每天跟鄉下小孩子一起往山裏跑,又要親自駕駛拖拉機,轟轟轟地幾乎把全身骨頭都震散了;房祖明不敢違命,有耕耘便有收穫,於是洗脫了城市男孩子的姐手姐腳,演活了戲裏那個手長腳長的山間男孩的活躍角色。
在試片結束的座談會上,我忍不住調侃他道,你在戲裏有一場戲啊,怎麼姜文導演沒逼你連續做愛一個月,練好演技?
他低頭笑笑,一臉憨厚,難免令人憶起《醉拳》時代的成龍。
至於黃秋生和陳沖,前輩級人馬了,戲分又不多,當然駕輕就熟、舉重若輕。黃秋生出場時彈結他唱情歌,「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瞇起一雙深邃的眼睛,難得地浪漫瀟灑;但當他說出那句廣東粗口「你老母」,立即變回徹徹底底的黃秋生,風大雨大,行走江湖,天不怕也地不怕。
陳沖嘛,幾乎不施脂粉,因為演的是「徐娘」,白短裙,高跟鞋,大屁股,額頭幾乎刻「官人我要」四個大字。姜文的電影裏,總有一個這樣或那樣的欲望女人,她是他的燦爛陽光,「太陽照常升起」,大屁股也照常翹起。
然而最最令人動容的倒是那位迷戀黃秋生的女臨記。她說一聽見他講粗口,就「長大了,知道什麼叫做幸福、被愛」。生命畢竟能有容易的快樂,而這,正姜文樂觀地迷戀太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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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姜文
文章日期:2007年9月21日
【明報專訊】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導演姜文卅歲,蹲坐在屋頂的那個懵懂少年,很難說不是他的自我反射;少年迷惘,少年執著,所有少年人曾經有過的夢想與渴求,姜文都拍出來了,不管這樣的少年成長於東方或西方。

到了拍《太陽照常升起》,宛若電影鏡頭一轉,姜文行年已經四十有四,中年的身影有了一些贅肉,臉上有鬍子,眼下有垂袋,儘管仍是笑容滿面,終究多了幾分千瘡百孔的味道,像一條洗白了的牛仔褲,無論如何狂野悅目,舊,仍然是看得出來的舊。

但舊有舊的好。至少已經懂得什麼叫做通達。電影裏的他,舉起獵槍射擊飛鳥,堅持不殺幼禽,並對孩子們諄諄善誘,教之不可趁人之危,少年姜文由聆聽者搖身變為訓誨者,中年人的成熟,出來了。

然而通達並不代表死寂,因此,在房祖名的挑釁下,本已不把戴綠帽看成一回事的姜文仍是開了他忍住不開的槍;中年人的心中,熱度再低,仍有一團火。

整部片子其實就在這樣的起伏裏開展節奏,女人瘋了又好、好了再瘋;男人怒了又恕、恕了再怒;孩子生了會老、老了再生,生命的喜怒哀樂表面看來像戲末那列火車,嗚嗚地往前衝去不會停步,骨子裏,卻似太陽般升了又沉、沉了再升。一切都會循環,生命就是最原始的環保。
請注意片末那場戲,女主角站在火車頂,抱嬰兒高喊,孩子一笑,太陽就出來了。那嬰兒,在戲外,真的是姜文和周韻的嬰兒,如果《陽光燦爛的日子》只是導演的自我側影,這齣戲便必是他的對鏡直白了。別擔心,如同《聖經》所言,一代人走了,一代人又來了,是的,天旋地轉,太陽仍必升起;姜文耗用了一百廿分鐘的菲林,出動了一家三口,聲嘶力竭地,想說的就是這個尋常卻動人的小道理。

《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鬼子來了》都曾被觀眾抱怨「看不懂」,這齣《太陽照常升起》雖然略帶魔幻寫實的拉美味道,卻仍非常「言志」,主旨明明白白寫在戲裏,是非常容易接近的姜文;當一個人有了一些年紀,據說會變得比較平易近人,姜導演顯然不是例外。

[馬家輝 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