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閱讀﹕張愛玲文字回歸
2007年9月16日
【明報專訊】面對所謂「話題閱讀」或「熱門閱讀」,偶而我會抱積極和正面的態度。近日在書店工作,碰到好幾個讀者有同一尋問:〈色,戒〉一文,可以從哪本書找到?對此我並不驚訝,一如以往的經驗,每有張愛玲的改編電影或電視作品公映,她的文字總會高姿態地、漂亮地回歸一次;讀者如我們,理應張開雙臂歡迎。
其實也並非在李安導演獲金獅獎之後,大家才來招張愛玲的魂。早前國外出版社發行電影小說 Lust, Caution (Random House),由來自劍橋、曾譯過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和閻連科的《為人民服務》的藍詩玲(Julia Lovell)操刀,把〈色,戒〉翻成英文,已經引起不少書迷的好奇心。李安在書內揮筆作跋,為這小說家的作品下了一點意見和註腳。而該電影監製 James Schamus 也撰文解讀張氏文字的獨有魅力。
改編張愛玲作品甚具難度,華麗的文字背後,總隱含複雜的情感,要在鏡頭下呈現出來,絕非易事。導演言明,製作團隊並沒有真正「改編」他的小說,他們眼的,反而是故事當中有關殘酷與愛的元素。基於這種文本的多層次特性,James Schamus認為,〈色,戒〉當然不是作者的自傳,但在字裏行間,我們能窺見張愛玲生命的形態及箇中的迷失,與女主角王佳芝,彷彿構成一種對照,兩人在或真實或虛構的歷史環境下,經歷種種錯置與悵惘。
都是她的「倀」
〈色,戒〉小說中這麼一段:「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傳說中,人被老虎咬死化成的鬼,會不敢離開老虎,甚至甘願做幫兇,為老虎引誘新的獵物。張愛玲以這比喻,精準地形容王佳芝和易先生的關係。由此,李安問了一個有趣問題:我們——張愛玲的讀者——都是她的「倀」?
之於李安,他對張愛玲文字的糾結,也許有另一重更深的意義。故事中王佳芝有演愛國歷史劇的經歷:「廣州淪陷前,嶺大搬到香港,也還公演過一次,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台她興奮得鬆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樓上乘客稀少,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風一樣醉人。」李安回想到1973年的台北,他首次踏台板,一樣的情緒,一樣的友伴,儼如分享了小說中王佳芝的生命經驗。於是他理解並懂得把文字轉化成電影場景,而張愛玲的作品,本來就充滿強烈的戲劇感,以段落構成畫面。張愛玲大概也是喜歡這篇作品的。〈惘然記〉一文,她記述〈色,戒〉、〈相見歡〉和〈浮花浪蕊〉三篇著作都使她震動,因此甘心一直改寫,「甚至於想起來只想到最初獲得材料的驚喜,與改寫的歷程,一點都不覺得這其間30年的時間過去了。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李安在後記裏也說,眾多張愛玲作品中,再沒有一篇比〈色,戒〉更見殘酷和美麗。
去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拿下張愛玲「唯一合法銷售」的簡體字版權,發行《郁金香》,內收〈色,戒〉一文;而同樣收錄這篇作品,且斷貨多時的繁體字版《惘然記》(皇冠),最近也重印上市。身為喜歡閱讀張愛玲的人(我早已沒膽量以「張迷」自居,這個稱號,絕對沉重和有所承擔),固然暗自高興與雀躍。對於「一窩蜂人讀我讀」的批評,在我來看也太過貶義。無論如何,眼見經典作品,被讀者重新發現和注視,一看再看,有何不可,有何不好?
Lust, Caution(《色,戒》)
作者﹕張愛玲
譯者﹕Julia Lovell
出版﹕Random House/紐約
文/劉美兒
編輯:陳立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