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8/2007

閱讀一個沒有禁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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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地的一本小圈子讀本《SOHO小報》,七月做了個十年選題,寫者有李照興、張建雄、陶傑、鄧達智、胡慧中、文灼非、梁家輝、李純恩、邱立本、文潔華。

閱讀一個沒有禁書的世界
《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

閱讀香港,就從閱讀禁書開始。
這也是我個人的讀書經驗。中學時代,喜歡在旺角的奶路臣街舊書攤逛,買了不少在臺灣被禁的李敖與柏楊的作品。有一次在一家小書店看到殷海光的《中國文化的展望》;書店的老闆跟我眨眨眼說:“這是臺灣最新的一本禁書,而殷海光是李敖的老師。”我受不了“禁書”與“李敖的老師”的雙重誘惑,就把整個月的零用錢都用來買了這本書,也從此走進了自由主義論述的世界。
這些讀禁書的緣分,也使我去了臺灣念大學,並走進了一個處處是禁書的世界。在臺灣六十年代“白色恐怖”時期,魯迅、沈從文、錢鍾書等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都被當局列為禁書。但“越禁越香”,我每年暑假或寒假回了香港,就會回到奶路臣街的舊書攤,搜購不少魯迅、沈從文、錢鍾書等作品,然後秘密夾帶回臺灣,與同學及老師分享,感受那種讀禁書的快感。
但我終於失手了。一九六八年的暑假,我從香港做“安慶輪”返回臺灣上學,在基隆港登岸時,我帶了一個大帆布袋,裏面放了一大堆衣物,但袋子的底層,用衣服包了一本侯外廬的中國思想史綱,和幾本魯迅的小說與散文集。我以為可以蒙混過關,但沒想到那位安檢人員很俐落地把整個袋子的東西倒出來,幾本“禁書”就全部現形。
我也被請進了一個小房間,被問了半小時的話,也填了一張密密麻麻的表格,然後聽一位元官員的訓斥:“僑生怎麼不好好讀書,竟然要看禁書!”
我知道自己從此被列入了警總的黑名單。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其實那本侯外廬的中國思想史綱,是為殷海光而帶的。他那個時候很關注大陸思想界的狀況,要我們這些香港僑生為他從香港帶些大陸學者的著作。
那時候我才十八歲,一場驚心動魄的風波,不僅沒有禁絕我讀“禁書”,反而勾起我的強烈興趣。在隨後幾年,我開始系統地讀那些在臺灣被列為禁書、也在香港主流社會被視為“離經叛道”的“紅色著作”。我不僅讀馬自達的著作,還讀了《革命》小冊子。在彌敦道的學生書店,我買了馬克思、列寧的書,像《反杜林論》、《法蘭西內戰》、《德意志意識形態》及《國家的革命》等。
七十年代期間,我在香港認識一位元逃港的紅衛兵。他告訴我,在左翼思想的世界裏,有不少反對派著作,在中國大陸都被列為禁書。我又跑去奶路臣街的舊書攤,買了托洛斯基的《文學與革命》、《鄭超麟回憶錄》等作品來看。
後來我到了美國念書,在美國的大學圖書館,看了更多在中國大陸及臺灣被禁的書,並且不斷在思考,為什麼這些書會被禁了?
在中文世界裏,“禁書”仍然是一個沒有消失的關鍵字。過去十幾年間,中國大陸的禁書仍前仆後繼出現。從保密(王力雄)的《黃禍》到章怡和的《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等……(名單會很長很長)
昔日旺角奶路臣街的舊書攤,已隨風而逝。但今天灣仔會展中心的香港書展,我們可以閱讀所有被政治權力禁制的書,也在閱讀一個自由開放的城市。
在沒有禁書的香港,卻有不少港人陷入自設的閱讀禁區。他們只選擇功利的、賺錢的、實用型的書,像《如何在三十歲前賺一百萬元》、《怎樣取悅你的上司》、《怎樣駕馭你的老公》。兩岸昨日和今日的禁書距離他們太遙遠。他們不在乎魯迅、殷海光,更對歷史、哲學、文學沒有什麼興趣。
這也使香港成為人文空間狹小的城市。政治上沒有閱讀禁區的城市,卻要面對自己心理上的閱讀禁區。它限制了港人的想像力和競爭力。市民自設禁區的閱讀,成為城市一雙沉重的翅膀,難以飛進更有創造力的天空。
閱讀香港,也是要讓閱讀沒有疆界。我們不僅要走出被政治權力所限制的世界,也要走出被商業權力所左右的氣氛。閱讀是一場旅行,閱讀五光十色的多元化風景,我們才可以讀出新的自己,也讀出中國現代化的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