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2007

林奕華。女人性感自主已死?鍾楚紅。

K,
天然二字而已。

女人性感自主已死?
由鍾楚紅談起

文章日期:2007年9月30日
【明報專訊】因為在片中三點盡露和有超越尺度的上戲,隨《色,戒》上映,湯唯作為演員的未來定位,將面臨嚴峻考驗:是她為藝術犧牲?或是她犧牲了藝術?湯唯在片中至為出色的表現本已說明一切,但正如李安在《喜宴》中的現身說法:「你看到的是五千年性抑壓的結果!」,再優秀和盡忠職守的女演員,還是會因穿少一點而有「賣肉上位」的嫌疑。

儘管脫與不脫的真正關鍵在於導演是誰——不是有很多藝人聽到「李安」二字,馬上會說演他的戲是「不設底線」嗎?證明大膽的情慾戲不一定嚇退有心挑戰自己的演員或明星——尤其女性:只要導演能給予信心,性愛場面不過是給人物貫注血肉、打造靈魂。問題是,一旦跨出了不設防的第一次,就很難限制別人不對你「另眼相看」。所以早在八十年代初已無懼角色是出牆紅杏,一邊與老夫(關海山)上,一邊與情夫(萬梓良)做愛的鍾楚紅,她的勇氣可嘉,未嘗不可與今天的湯唯爭長短。

在演出上述名叫《男與女》(83)的電影前,選美出身的鍾楚紅已拍過數齣新浪潮導演作品。《碧水寒山奪命金》(80)是杜琪峰,《巡城馬》(81)是于仁泰,《薄荷咖啡》(82)是冼杞然,《星際鈍胎》(83)是章國明,《胡越的故事》(81)是許鞍華。與片廠出產的電影比較,新浪潮的分別在於更有朝氣和理想,加上導演與演員年齡相若,在合作過程中更容易建立互信和擦出火花。《男與女》雖屬邵氏出品,但在那個香港電影從未如此年輕的時代裏,連最保守的大公司也願意把籌碼押在某種的「實驗」之上——雖然沒人敢說導演追求有血有肉的寫實風格,在老闆眼中會不會只是暫時放棄以肉彈賣錢,改為藉港姐犧牲色相爭取票房。

鍾楚紅與關海山當年在《男與女》中的上戲,既有人認為是女方的豁出去,也有一說是男方「晚節不保」——年少的還可說是為了一頂后冠一個獎座博一博。老前輩如蝦叔,資歷與聲譽皆已高人一等,為什麼要在一部扮演綠葉的電影裏如此搏到盡?尚幸歷史到底是公平的,它證明了《男與女》容或沒有成為經典,但關海山之後在電視台一樣無損飾演嚴父/慈父和德高望重的師祖角色時的說服力,鍾楚紅也並未因為曾以素顏與粗衣麻布偷渡客造型示眾便失去她對群眾的吸引力。

之後鍾還有過四次的反璞歸真,在《英倫琵琶》(84)中飾演盲女;在《竹籬笆外的春天》(86)飾演台灣眷村女性;在《伴我闖天涯》(89)中飾演村姑;在《極道追縱》(91)飾演旅居日本的大陸僑胞,身分是陪酒女郎。還有一致公認是鍾楚紅代表作的《秋天的童話》(87)——夾雜在其餘花枝招展,艷光四射的角色裏,這四個鍾楚紅無疑是更親民的——性感女神之外,原來她也可以是大眾女朋友。

大眾的女朋友.我們的夢露

這解釋了她為何被塑造成「我們的瑪麗蓮夢露」——《星際鈍胎》中是智力與「鈍胎」不相伯仲的「愚美人」(如《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的夢露);《歡樂叮噹》(86)中的歌舞女郎與易服上陣的女裝許冠文根本就是香港版《熱情如火》(Some Like It Hot),還有《刀馬旦》(86)中逢兇化吉的貪錢傻大姐,也使人想起《願嫁金婿》(How To Marry A Millionaire)——又在銀幕上歷盡滄桑、淪落風塵——《火舞風雲》(88)、《月亮、星星、太陽》(88)中是一種身分,兩般情懷。前者的「舞」是舞國,「火」是她剛烈性格的寫照。同樣是夜總會小姐,後者卻溫柔婉順,難怪遇人不淑——但鍾楚紅卻不是邱淑貞,不是葉玉卿:一九八○年代與九○年代的香港電影的分水嶺,就是「性」還未成為把電影分成三級的原因之一,所以,女明星的戲路即便與性的題材藕斷絲連,她還是有足夠空間去開拓她的女演員道路。

更不要說,那是個尚未全民皆知「露點」、「激凸」、「谷胸」、「唧奶」、「深V」、「離罩」、「露半球」、「逼爆」、「微波」、「透bra」、「露股邊」為何物的年代。上述名詞在刺激人們對於女性性徵的想像雖然沒有脫離常規,但在鍾楚紅象徵性感的年代,《龍虎豹》是《龍虎豹》,鍾楚紅是鍾楚紅。濕漉的鬈髮,白色裙穿在身上,泳衣是三點式抑或一件頭;或回眸一笑,或半躺臥並從裙裾伸出一隻平放,一隻撐起的長腿。再或是密密實實,但因躋身在麻甩佬群中,他們的猥瑣反襯了她的純潔,純潔得如一盤「任吃唔嬲」的豆腐。連玲瓏浮突的戲服也省回,更毋須出動乳貼或膠紙。鍾楚紅可以說生逢其時,當大眾還願意相信性是跟想像力有關,她才能夠要性感時便「健康地性感」,當角色要符合「成人趣味」時,高檔的便借助眉梢眼角風情萬種,草根的則只須把清純的自己交給意淫的對手(們),一如白雪公主配上七個小矮人(你記得《奇謀妙計五福星》(86)?)

新寡.性感.永恆想像

在鍾楚紅之後,印象中已沒有幾個像她般是「受保護」的最美麗動物了。也就是說,性感作為想像的權利之一,已被「眼見為憑」的文字風剝皮拆骨,在香港人的文化中幾近蕩然無存。就在我們應該為「女人性感自主已死」的時候致哀之際,她在丈夫朱家鼎的追思彌撒完成後,以一身六十年代感覺的黑衣裙戴大墨鏡掛微笑拾石級而下(Jackie O?)。此鍾與彼鍾在大多數人心目中一定不可能同樣性感,然而,正是在這個鍾楚紅身上,我看見Woman In Black的力量:當周圍眾色喧嘩,沒有突出身體線條,有的只是含蓄、低調、優雅、經典,反而令她的成熟魅力更加突顯。難怪「新寡」既是種不幸,也是女人對於自己性感一面的永恆想像,否則不會覺得香奈兒的「小黑裙」非擁有不可。只是放在衣櫃裏備不時之需容易,真要自信穿在身上仍能吸引目光便是另一回事。

穿黑的鍾楚紅顯然不用以裙子證明什麼。她的雍容,教我們對於女人美好的想像、嚮往不致停留在過去——只有當身體說話時人們才願意聽見她和看見她的過去。如果被標籤為過去式的性感女神真的考慮復出,「性感」一詞的定義大可被提升,或改寫。真有這樣的一天,我們要謝謝鍾楚紅。

[文/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