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4/2007

《色,戒》:中國第一悲劇

《色,戒》:中國第一悲劇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3日
【明報專訊】中國只有「憂思」,沒有「悲劇」,因為中國只有「中國人」,沒有「人」。
沒有「人」便沒有悲劇。《水滸》、《紅樓夢》和《梁祝》不是「悲劇」,因為裏面沒有一個成形的「人」。中國幾千年民間的戲劇和民俗藝術,都只有「社會人」、「文化人」、「倫理人」、「道德人」、「宗法人」、「國人」、「族人」和「皇民」、「國民」、「階級人」、「單位人」,沒有自然而然天生、赤裸頂天立地的「人」。
《紅樓夢》和《梁祝》成為「悲劇」,是五四後新文化運動的牽合附會,文革時的「儒法鬥爭」進一步對經典重新詮釋和扭曲。那時進步人士渴望人性解放,強把「年輕馬克思」的「全人」、「真人」(Total Man)概念和理想套給中國人。中國人遠遠未有人性解放、性格解放,未有「人」。
《色,戒》可能是中國第一個悲劇,因為裏面有一個「人」,有「人」的幾重命運的夾擊。「人」在那處境中積極求生,輾轉無能為力,卻又找到自己和「存在」而成悲劇。
王佳芝起初是幾千年「正常」的「社會人」、「國人」、「族人」、「國民」,自願選擇投身那時代中國人的集體命運,挑戰處境,以身救國殉國。這是第一重的悲劇。這一重的悲劇古今中外都很「正常」,《舊約聖經》中有Judith,中國高低文化和藝術中有不少,二戰後西方反納粹的電影也有。
《色,戒》中超越中國、中國人、中國文化和中華民族的「不正常」悲劇,是王佳芝進入《神曲》中的煉獄,以個人的實體性面對幾重命運,由「色」而「慾」而噴發「人」的本能,變回動物,時而野獸,時而神,時而妖。她走向反面,起初的神聖理想和使命煙消雲散,變成動物。
弗洛伊德說「性」是人類最後的解放。李安最「色膽包天」的,是濃墨重彩突出王佳芝不是為了「情」,而是為了(動物式的、肉慾的)「性」,在那裏由肉入靈生情,昇華慾色性,找到自己和「存在」,剎那神遊物外,物我兩忘沒有很多人一生有一次這樣的「存在」。
她的悲劇,是人面對人的神性和獸性的悲劇,是人面對(人妖之間、神魔之間)存在處境的悲劇,那是「人」的陰暗光輝。
[洪清田 midtop@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