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同樣身為母親,讀了“親愛的安德烈系列”,讓小女子在面對已經一米七六大個兒的肥仔時,更加小心翼翼。
其實,除了孩子最緊要的生命以外,我不知道自己在保護什么,能夠保護什么,用怎樣的方式和尺度去保護。比如,母子關係,少年維特的自尊,盡量寬松的成長環境,以及人生經驗如何傳授,等等。
其實,我一直在等,等著肥仔的每一個生命階段的特征出現。看看是否幫得上忙。但是,想到安德烈的《放手》,有心存惶恐。會不會,多此一舉?
比如,黃金周,他上網QQ,一群同學中,有一個“婷”總是找他聊天,還傳來音樂的鏈接。我不經意走過電腦,問:在聽什么?他剛將耳機轉媽聽聽,就見屏幕上出現,“藍調”二字。小女子笑曰:哇,你的女同學好優雅,高深啊。兒子,什么是藍調?肥仔笑曰:好聽就是了。什么藍調,黑調?“婷”顯然對肥仔有好感,兩人對話了好長一段。我沒再去看了。
怎么?小女子和肥仔聊天:您老,是不是每一個人生陷阱,都想跳進去看一看?是否想過,早戀這個陷阱,繞過去吶?
恰巧,讀到一篇有關香港青年不知如何處理早戀生子、以及男生女生對待感情不同的期待的文字,就叫了肥仔看。“媽這樣教你如何成為男子漢,成麼?”
肥仔看了,咧嘴笑笑。如此而已。
親愛的安德烈21 人生詰問
作者:龍應台 2007.09.26∕ 第381期
安德烈,你的一組反問,真把我嚇到了。這些問題,都是一般人不會問的問題,怕冒犯了對方。我怎麼面對自己之將老?死了以後,會希望人們怎麼記得我?人生裡哪一件事但願能重頭來起?最恐懼的是什麼?…… 安德烈,二十一歲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談這些嗎?
反問八條
親愛的安德烈:
我今天去買了一個新手機。在櫃檯邊,售貨員小伙子問我「您在找什麼樣的手機」,你知道我的答覆嗎?
我說,「什麼複雜功能都不要,只要字大的。」
他想都不想,熟練地拿出一個三星牌的往檯上一擱,說,「這個字最大!」
很顯然,提出「字大」要求的人,不少。
你的一組反問,真把我嚇到了。這些問題,都是一般人不會問的問題,怕冒犯了對方。
反問一:
你怎麼面對自己的「老」?我是說,做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漸漸接近六十歲──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面還有什麼?
我每兩三個禮拜就去看你的外婆,我的母親。八十四歲的她,一見到我就滿臉驚奇,「啊,你來了?你怎麼來了?」她很高興。我照例報告,「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媽,我叫龍應台。」她更高興了,「真的?你是我的女兒,那太好了。」
陪她散步,帶她吃館子,給她買新衣新鞋,過街緊緊牽著她的手。可是,我去對面小店買份報紙再回到她身邊,她看見我時滿臉驚奇,「啊,你來了?你怎麼來了?」我照例報告,「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媽,我叫龍應台。」她開心地笑。
她簡直就是我的「老人學」的power point示範演出,我對「老」這課題,因此有了啟蒙,觀察敏銳了。我無處不看見老人。
老作家,在餐桌上,把長長藥盒子打開,一列顏色繽紛的藥片。白的,讓他不暈眩跌倒。黃的,讓他不便祕。藍的,讓他關節不痛。紅的,保證他心情愉快不去想自殺。粉紅的,讓他睡覺……。
老英雄,九十歲了,在紀念會上演講,人們要知道他當年在叢林裡作戰的勇敢事蹟。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拿著麥克風的手有點抖,他說,「老,有三個特徵,第一個特徵是健忘,第二個跟第三個──我忘了。」
他的幽默贏來哄堂大笑。然後他開始講一九四○年的事蹟,講著講著,十五分鐘的致詞變成二十五分鐘,後排的人開始溜走,三十五分鐘時,中排的人開始把椅子轉來轉去,坐立不安。
老英雄的臉上布滿褐斑,身上有多種裝備,不是年輕時的手槍、刺刀、竊聽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鏡、助聽器,外加一個替換骨盆和柺杖。
老人,上樓上到一半,忘了自己是要上還是要下。
老人,不說話時,嘴裡也可能發出像咖啡機煮滾噴氣的聲音。
老人,不吃東西時,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蠕動,做吸食狀。
老人,不傷心時也流眼淚,可能眼屎多於眼淚。
老人,永遠餓了吃不下,累了睡不著,坐下去站不起來,站起來忘了去哪,不記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記得。
老人,全身都疼痛。還好「皺紋」是不痛的,否則……。
我怎麼面對自己之將老,安德烈?
我已經開始了,親愛的。我坐在電腦前寫字,突然想給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見昨天的報紙攤開在地板上,彎身撿報紙,拿到垃圾箱丟掉,回到電腦邊,繼續寫作,隱隱覺得,好像剛剛有件事……,可是總想不起來。
於是你想用「智慧」來處理「老」。
「老」,其實就是一個敗壞的過程,你如何用智慧去處理敗壞?安德烈,你問我的問題,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問啊,我對這終極的問題不敢有任何答案。只是開始去思索個人的敗壞處理技術問題,譬如昏迷時要不要急救,要不要氣切插管,譬如自身遺體的處置方式。這些處理,你大概都會在現場吧──要麻煩你了,親愛的安德烈。
反問二:
你是個經常在鎂光燈下的人。死了以後,你會希望人們怎麼記得你呢?尤其是被下列的人怎麼記得:一、你的讀者;二、你的國人;三、我。
怎麼被讀者記得?不在乎。
怎麼被國人記得?不在乎。
怎麼被你,和菲力普,記得?
安德烈,想像一場冰雪中的登高跋涉,你和菲力普到了一個小木屋裡,屋裡突然升起熊熊柴火,照亮了整個室內,溫暖了你們的胸膛。第二天,你們天亮時繼續上路,充滿了勇氣和力量。柴火其實已經滅了,你們帶著走、永不磨滅的,是心中的熱度和光,去面對前頭的冰霜路。誰需要記得柴火呢?柴火本身,又何嘗在乎你們怎麼記得它呢?
可是我知道你們會記得,就如同我記得我逝去的父親。有一天,你也許走在倫敦或香港的大街上,人群熙來攘往的流動,也許是一陣孩子的笑聲飄來,也許是一株紫荊開滿了粉色的花朵在風裡搖曳,你突然想起我來,腳步慢下來,又然後匆匆趕往你的會議。那時,我化入虛空已久。遺憾的是,不能像童話一樣,真的變成天上的星星,繼續俯瞰你們的後來。
可是,果真所有有愛的人都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繼續俯瞰──哇,恐怖啊。不是正因為有最終的滅絕,生命和愛,才如此珍貴,你說呢?
再這樣寫下去,就要被你列入「Kitsch十大」排行榜了。
反問三:
人生裡最讓你懊惱、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哪一件事,或者決定,你但願能重頭來起?
安德烈,你我常玩象棋。你知道嗎,象棋裡頭我覺得最「奧祕」的遊戲規則,就是「卒」。卒子一過河,就沒有回頭的路。人生中一個決定牽動另一個決定,一個偶然注定另一個偶然,因此偶然從來不是偶然,一條路勢必走向下一條路,回不了頭。我發現,人生中所有的決定,其實都是過了河的「卒」。
反問四:
最近一次,你恨不得可以狠狠揍我一頓的,是什麼時候、什麼事情?
對不起,你每一次抽煙,我都這麼想。
反問五:
你怎麼應付人們對你的期許?人們總是期待你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東西,一定是獨特見解。可是,也許你心裡覺得:「老天爺我傻啊──我也不知道啊。」或者你其實很想淘氣胡鬧一通。
基本上,我想知道:你怎麼面對人家總是期待你有思想、有智慧這個現實?
安德烈,一半的人在讚美我的同時,總有另外一半的人在批判我。我有充分機會學習如何「寵辱不驚」。至於人們的「期待」,那是一種你自己必須學會去「抵禦」的東西,因為那個東西是最容易把你綁死的圈套。不知道就不要說話,傻就不假裝聰明。你現在明白為何我推掉幾乎所有的演講、座談、上電視的邀請吧?我本來就沒那麼多知識和智慧可以天天去講。
反問六:
這世界你最尊敬誰?給一個沒名的,一個有名的。
沒名的,我尊敬那些扶貧濟弱的人,我尊敬那些在實驗室裡默默工作的科學家,我尊敬那些抵抗強權堅持記載歷史的人,我尊敬那些貧病交迫仍堅定把孩子養成的人,我尊敬那些在群眾鼓譟中仍舊維持獨立思考的人,我尊敬那些願意跟別人分享最後一根蠟燭的人,我尊敬那些在鼓勵謊言的時代裡仍然選擇誠實過日子的人,我尊敬那些有了權力卻仍舊能跪下來親吻貧民的腳趾頭的人……。
有名的?無法作答。從司馬遷到司賓諾沙,從蘇格拉底到甘地,從華盛頓到福澤諭吉,值得尊敬的人太多了。如果說還活著的,你知道我還是梁朝偉的粉絲呢。 (關關:呵呵。我也是。他帶電。《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旗袍、女人、樹洞、心思。)
反問七:
如果你能搭「時間穿梭器」到另一個時間裡去,你想去哪裡?未來,還是過去?為什麼?
好,我想去「過去」,去看孔子時期的中國,而那也正是蘇格拉底時期的歐洲。我想要知道,人在純粹的星空下是如何作出偉大的思想的?我想走遍孔子所走過的國家,去穿每一條巷子,聽每一戶人家從廚房傳出來的語音,看每一場國君和謀士的會談;我想在蘇格拉底監獄的現場,聽他和學生及友人的對話,觀察廣場上參政者和公民的辯論,出席每一場露天劇場的演出,看每一次犯人的行刑。我想知道,在沒有科技沒有燈光的土地上,在素樸原型的天和地之間,人,怎麼做愛、怎麼生產、怎麼辯論、怎麼思索、怎麼超越自我、怎麼創造文明
但是,我也想到未來,到二○三○年,那時你四十五歲,弟弟四十一歲。我想偷看一下,看你們是否幸福。
但是,還是不要比較好。我將──不敢看。
反問八:
你恐懼什麼?
最平凡、最普通的恐懼吧?我恐懼失去所愛。你們小的時候,放學時若不準時到家,我就幻想你們是否被人綁走或者被車子撞倒。你們長大了,我害怕你們得憂鬱症或吸毒或者飛機掉下來。
我恐懼失去所能。能走路、能看花、能賞月、能飲酒、能作文、能會友、能思想、能感受、能記憶、能堅持、能分辨是非、能有所不為、能愛。每一樣都是能力,每一種能力,都是可以瞬間失去的。
顯然我恐懼失去。
而生命敗壞的過程,其實就是走向失去。於是,所謂以智慧面對敗壞,就是你面對老和死的態度了。這,是不是又回到了你的問題一?二十一歲的人,能在餐桌上和他的父母談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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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 2007-09-20
你知道什麼叫二十一歲?
親愛的MM:
老實說,你的答覆讓我吃驚。你整封信談的是生命敗壞的過程──你的身體如何逐漸乾掉的過程,就是沒看見你說,隨著年齡你如何變得更有智慧、更有經驗,也沒說你怎麼期待「優雅變老」,寧靜過日。我以為你會說,老的時候你會很舒服地躺在搖椅裡,細細敘述你一生的偉大成就──你基本上不需要顧慮金錢或工作,家庭也都安樂,我以為像你這樣處境舒適的人談「老」,會蠻閒適的。
所以,要感謝你啊MM,消滅了我對「優雅地老」的任何幻想,給了我一籮筐可怕的對老的想像。
我沒想過二三十年後的事,會讓我煩心的是未來兩三年的事。有時候,我會想到人生的過程:先是,整個世界繞著你的爸爸媽媽轉,後來是,比比誰的玩具最好玩。玩具不比了之後,接下來話題就永遠繞著女孩子了。什麼時候,女孩子又不是話題了呢?我但願永遠不會。
我的意思是說,什麼時候開始,老天,我和朋友們談的不再是文學、足球、電影和偉大的想法了,我們談的是「私募股權投資是不是好的行業」,我們談的是哪個公司待遇最好,誰誰誰和哪個上市公司老闆有交情。感覺上,我們好像又是蹲在沙堆裡玩耍的小孩,只不過,現在拿來比的不再是誰的爸爸媽媽最棒、誰家房子最大或誰的玩具最多。
不久前我在上網的時候發現我從前的女朋友也在網上。好幾年沒聯繫了,我決定給她寫個幾行字,打個招呼。其實心裡還希望她最好不在,那就不要尷尬了,可是不幸的是,她就在,而且立即回應,而且話多得很。我們談了一會兒之後,她告訴我,她要結婚了,她和未婚夫正在找房子。我禮貌地問了一下她和他的認識經過什麼的,然後就匆匆結束了談話。
不是說我對她還有什麼不捨的感情,而是,我的感覺很奇怪。
可是,還沒完呢。上禮拜我收到一張照片:我的一個高中同學穿著白紗結婚禮服,那是她的婚禮。
我的錯愕,就和那天上網知道前女友結婚的感覺一樣:難道這就是了嗎?已經開始了嗎?我們不是剛剛還擠在煙霧繚繞的小酒吧裡高談闊論,為歌德的詩吵得面紅耳赤,不是剛剛才喝得半醉在大談我們的未來──怎麼現在已經在結婚、在成家了?
不會吧?不可能吧?
不是應該還有一個階段,我們開始談事業、結婚、家庭,怎麼有人已經開始身在其中了?那麼在事業、結婚、家庭的下一個階段,我們是否也要提早談關節酸痛、大小便失禁、替換骨盆和老年癡呆症了?
在奇怪的情境中轉進轉出
你知道我的人生處境嗎,MM?我其實已經在面對人生未來的壓力和挑戰──學業的和事業的,但是在家中,只要我和你仍住一起,我還得像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一樣被看待。「你的房間好亂!」你說。「功課做完啦?」你問。「兩點了,該睡了吧?」你催。
你可能覺得冤枉,但是,對不起,對我這樣一個二十一歲的歐洲人來說,這就是一個對待十二歲的小孩的態度。你不知道,歐洲的二十一歲代表什麼意思。
所以我的感覺就是,在外面我是一個要承受壓力的、獨立自主的成人,但是一踏進家門,我馬上變成一個「反叛期青年」。我有一個內部角色轉換:一邊在思索股票操作的最佳策略,一邊要對媽媽解釋為何昨晚凌晨五點才回家。跟你說真的,後者比前者還難。
但是我也找到了一種與你和平相處的方式。最怪異的,其實還是在學校裡。
我的亞洲同學,在我眼裡看起來是如此的稚嫩,難道他們的父母親對他們管得更多、更「保護」有加?我無法想像,但是我看到的是結果。我可以跟你講一千個例子,但是一兩個就夠了。有一天約翰和我到學生宿舍去,一推門,看見約翰的香港同學,一對男女朋友,正坐在床沿玩,怎麼玩呢?她手上抓著一隻小毛熊,他抓一隻小毛狗,兩人做出「超可愛」的喔喔嗚嗚聲音,推來推去,嘰嘰咕咕笑個不停,玩了很久,像兩個八歲的小孩。但是他們倆都是二十三歲。
(關關:啊,港女,拒絕長大,我見識過,不只一個吶。其實,她們的內心,未必如外表“可愛”。只是,香港是個很奇怪的環境,女子“扮可愛”是正常的行為,就如內地的官場流行的“扮老成”。最恐怖的經歷,是在新聞發布會后,如果當日嘉賓是“西洋馬”,立刻會被一群職業裝女港記團團圍住,其中總有些人,即使時間緊迫,也不忘將頭發整理到最佳風情,力圖將眼睛睜到最大,唯恐“電力”不夠的樣子。其實,問來問去,很是瑣碎的。讓人有,集體渴望^^^^之感。女公關們,如若服務的是“洋老板”,則鞍前馬后格外盡心。或許,這是“后殖民地”的標志之一?!訓練有素的精準主義,與個人卑躬屈膝奇妙結合。不過,小女子去過的馬來西亞、菲律賓、緬甸、老撾、越南,都是亞洲的“后殖民地”國家,這樣的“洋奴”相倒是不多見。這一點,小女子以“改朝換代”、“依依不舍”來理解。不知,未來的夢城,新晉的白領女子們,是否會活得自然、舒坦些。)
上課時,譬如法文課,老師發一個音,學生覺得那個音好笑,就會集體發出那種小學女生發出的咯啦咯啦的笑聲。他們永遠用「可愛」的聲音說話,他們的身體語言也永遠是「可愛」的。我坐在其中,覺得自己很像一個一百歲的老人。
你懂了嗎,我就是在這幾種奇怪的情境中轉進來轉出去,心中對未來本來就有疑惑跟不安了,你還來告訴我「老」有多可怕?
安德烈 2007-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