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2007

楊照。想樂:複雜創造韌性。

複雜創造韌性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10日

【明報專訊】一九一二年,倫敦交響樂團獲邀到北美演出,負責樂團行政的主管,不惜成本在當時最豪華的郵輪上,替一百位團員訂了艙位,一直到郵輪啟程前一天,這一百張船票才突然取消,樂團改搭其他比較便宜的船,渡過大西洋去美國。

一百個船艙空位怎麼辦?別擔心,有夠多排隊等候後補的旅客,立刻將船票搶光了,因為那艘船叫做「鐵達尼號」,正要展開其豪華盛大的處女之航。

將近一百年來,古典樂迷忍不住要反覆問一個問題﹕「如果、萬一,當年那一百位當時世界頂尖的樂手搭上了『世紀死亡郵輪』呢?」

有人主張﹕在那個節骨眼消失一整個頂尖樂團,將會提早宣示古典音樂的終結吧!畢竟那時古典音樂也已經差不多走完其原來形式的可能,以荀白克為首的「新維也納派」,正在用「十二音列」、「無調音樂」在考驗、疏離聽音樂的人。

一夕之間沒有倫敦交響樂團,很可能震醒了全歐洲,發現自己身邊的音樂傳統,其實沒那麼天經地義了。說不定,類似披頭四的音樂,會因而提早半世紀上場?

這派認為如果倫敦愛樂於船難必將改變歷史的人,還特別強調,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大戰橫掃歐洲,葬送了一整代歐洲青年,徹底撕裂了歐洲原本的生活紐帶,更徹底摧了歐洲人的文化自信心,這些打擊連番襲來,沒有倫敦交響樂團的英國,要怎樣維持古典音樂的門面?而沒有英國繼續演奏古典音樂,在戰爭中水深火熱的巴黎與柏林,拿什麼條件保有音樂的能量、活力呢?

不過,有另外一派完全不同意這種論調。他們主張,就算倫敦交響樂團悲壯沉入海底,古典音樂還是會強悍堅毅地走下去。

(關關:是啊,音樂是靈魂,是永生的。沉入海底,也會浴水重生,且經過海底粗礪地表的滌蕩,騰騰升起的,將會是永恒。
其實,小女子每一次夜聽濤聲,即如被海天交響樂糾纏、追逐、擁抱、親昵,顫傈和淚水,她自來,她自去,留給小女子的,是,無眠。)


他們論斷的根據呢?也是戰爭,以及戰爭帶來的破壞。

一九四五年三月十二日,一顆炸彈從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維也納歌劇院上,瞬間,維也納歌劇院沒了!然而歌劇卻還在。短短半年後,一九四五年十月六日,維也納被聯軍分成四個佔領區,戰後物資嚴重匱乏,大部分市民依賴配給苟活,神奇地,維也納歌劇院恢復演出了!

維也納歌劇院輪流使用其他場地,有些小到只有幾百個座位,管他的,音樂響起,歌劇就來了。

不到兩年後,維也納歌劇院樂團竟然還遠征巴黎,在花都演出。一九四八年,維也納歌劇院的建築重建計劃開始了,維也納市民的共識﹕別的都還可以緩一緩,街道、公園,甚至工廠和住家,這些都可以等,先給我們歌劇院吧!

一九五五年,新歌劇院落成,十一月五日,首演的劇碼是與維也納關係密切的貝多芬唯一歌劇作品的《德里奧》。

戰爭非但不掉維也納人對古典音樂的熱愛,反而更激高了他們對音樂的迫切需求。維也納人想的是﹕「沒有音樂,那怎麼活下去!」

二次大戰都沒能改變這些人的音樂態度,那麼顯然「鐵達尼」沉沒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也不該能改變,更遑論終結古典音樂吧!

這兩派,爭論了近百年,當然爭不出決定性的答案,不過我自己寧可相信後者,古典音樂始終都在,證明這種特別的聲音形式,有其內在強大的韌性。

古典音樂的韌性,來自於其複雜。這是人類文明史上,僅見提供最多變化可能性的複雜聲音形式,因為夠複雜,所以能容納夠多夠長久的發展,也因為夠複雜,所以能夠讓不同的人用不同方式創作與享受。憑藉直覺、依賴感性或借助理性分析,都會在音樂中挖掘出不同東西來。禁得起再三、多樣挖掘,古典音樂也就禁得起戰爭、炸彈,以及庸俗市場的多重打擊了。
[楊照 台灣作家.《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