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5/2007

鄭丰新武俠《古宅風情》


K,
小龍女好久不知武俠為何味道了。拿——酒來!呵呵。

不過,起承轉合好像快了點兒……想看這容(無)情小姐,究竟啥秉性。沒爹沒娘的女孩,不只是倔和野吧。看來,還得摔好幾跤。
這鄭丰莫非就是那“紅袖添香”里的鄭丰?


古宅風情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5日

【明報專訊】編按:鄭丰武俠,連金庸亦拍手讚好,她的最近短篇,在此連載六天。《明報》好久沒連載武俠了,新不是懷舊,而是新的開始。

一座宏偉的古宅之前,巍然立一株枝葉茂盛的百年梧桐。仲夏正午,日頭極烈,梧桐樹的濃蔭卻遮得樹下猶如傍晚。陰暗的樹影中悄沒聲息地站了一個全身白衣的小女孩,正抬頭往樹上望去。女孩約莫六七歲年紀,一張臉圓如滿月,一對眼睛細如月牙,小嘴緊閉,臉上全無笑容,嚴肅中帶幾分天真可笑。她仰頭,雙眼直望濃密的枝葉當中一個小小的身影。乍看之下,那似乎是隻松鼠或雀鳥;細看下才看出那是個身形瘦小的男孩兒,笑嘻嘻地在梧桐樹離地七八丈高處攀爬縱躍,穿梭於粗如手臂的枝椏之間,身形輕靈敏捷,猶勝猿猴。小女孩肅然仰望,漆黑的瞳孔在細細的眼睛中隨男孩的身形微微轉動。

寂靜之中,古宅紅漆斑駁的大門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老僕婦站在門口,喚道:「小姐!快進來,外面熱哪!」女孩兒紋絲不動,有若未聞。老婦蹣跚地走到樹下,拉起女孩兒的手,說道:「你早沒了娘,爹爹又剛出了事,快聽話,回屋裏去!」

小女孩甩開了老婦的手。老婦甚是不悅,埋怨道:「你這小娃兒,爹娘都沒了,偏又是這般孤僻性子,瞧以後誰來睬你?」

小女孩全不理會,只顧抬頭望樹上的小男孩兒。老婦也瞇眼往樹上望去,看清楚了那男孩子的身形,啐了一口,道:「我道是誰,原來又是這猴子偷兒!你膽子不小,竟敢來我容家大門前耍猴戲兒!待我叫人拽你下來,飽打一頓!」

小男孩高高跨坐在枝椏上,兩條腿胡亂晃動,低頭向老婦做個鬼臉,隨手摘下幾粒梧桐子往下亂扔,一粒正打在老婦的鼻樑上。

老婦大怒,一邊咒一邊快步回入古宅,高喚:「來人哪!那小猴賊子又來了!」

小女孩仍舊站在樹下,抬頭望男孩,男孩向她做了個鬼臉。女孩忽然往前幾步,來到樹根之旁,手腳並用,爬上樹去,身手竟十分靈活,不多時便爬到了男孩坐的枝椏之旁。男孩睜大眼睛,拍手笑道:「你爬樹的功夫倒挺不錯的!」

女孩面無表情,凝望男孩,冷冷地道:「你為什麼老來我家偷東西?」

男孩身子向下一翻,用腿彎勾樹枝,倒掛在半空,笑嘻嘻地道:「因為我高興!」

女孩神色肅然,說道:「你可知我爹爹是誰?」男孩道:「誰知道你爹爹是誰?」女孩正色道:「我爹爹是通州最厲害的捕頭,專抓你這樣可惡的偷子!」男孩仍自倒掛,隨風搖晃,笑道:「但你爹爹不是死了麼?不然你幹麼一身白衣?」

小女孩雙眼瞇起,一張圓臉忽然充滿煞氣,倏地向前一撲,雙手直向男孩抓去。男孩驚呼一聲,雙腿一鬆,跌下樹枝,小女孩撲了個空,也跟往樹下跌去。男孩當日已在樹上攀爬了一陣,熟悉樹形,反應極快,左手一撈,及時抓住了一根樹枝,穩住身形,女孩兒卻直跌了下去,砰一聲摔在樹下的土地上。

男孩驚得臉色煞白,叫道:「喂,你沒事麼?」見那女孩動也不動,匆忙爬下樹來,趴在地上看那女孩,但見她一張圓臉顏色慘白,雙目緊閉。男孩伸手搖了搖她,急道:「你不會死了吧?不要死啊!」

便在此時,方才那老婦領五六名家丁奔出古宅大門,指男孩道:「就是那小子!他連續幾天來廚房偷吃偷喝,又在正屋外探頭探腦,不是個好東西。快捉住了!」

男孩只顧觀望那女孩,全沒理會眾家丁圍將上來,七手八腳地將他按在了地上。老婦見小女孩一動不動地躺在當地,大驚失色,衝上前抱起她,叫道:「小姐!小姐!」見女孩昏迷不醒,轉身一把揪住男孩的衣領,道:「你這殺千刀的猴子,你把小姐怎麼了?」

男孩也不過八九歲年紀,在幾個大人的執持下顯得更加瘦小,此時已驚慌得說不出話,只斷斷續續地道:「我……我沒做什麼,她從樹上摔下來……」

便在此時,忽聽馬蹄聲如雷般響起,一群十多騎快奔而來,停在古宅之前,看服色都是官府中人。當先一個矮壯官人向一眾家人喝道:「通州神捕容不得大人的祭禮,可是在此?」

家丁互相對望,瞠目不對。老婦只顧抱女孩哭泣,全沒聽見。馬上那矮壯官人沉下臉,提高聲音又喝問了一次:「通州神捕容不得大人的祭禮,可是在此?」

老婦嚇了一跳,這才站起身,結結巴巴地道:「容老爺……老爺的祭禮?夫人過世得早,老爺又沒個遠近兄弟,這祭禮……我們下人也不知該如何辦……」

矮壯官人不再理她,向餘人道:「是這裏了!」又對老婦道:「聽說容大人有個女兒,就是這小女孩麼?」老婦點了點頭。矮壯官人臉現喜色,說道:「抓起來了!」便有幾個差役模樣的人跳下馬來,推開老婦和幾個家丁,將女孩抱了過去。老婦驚叫道:「你們做什麼?」那矮壯官人全不理會,指容家大宅道:「把守四門,不讓任何人出入。將這些下人全關了起來。大伙進去,給我仔細的搜!」

* * *

古宅深夜。

狹小的暗室之中,一眾下人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怨嘆為何不曾早點捲帶些金銀古董,遠走高飛。主人容老爺遠在通州城中任職捕快,常年不在家中,出事後只見得棺材送回家來,留下個六七歲的小姐,能管得什麼事?現今官府派人抄家,一眾下人都脫不了干係,一番拷打訊問是免不了的了,怕還得落個充軍變賣,客死他鄉。眾人正說得悔恨驚憂交集,全沒留心到方才跟他們一起被捉住關起來的那瘦小男孩,正悄悄地縮到屋角,趁沒人注意時,身子忽然向上一彈,不知怎麼就躍上了屋樑,從瓦縫間鑽了出去。

男孩悄然爬在屋脊之上,側耳傾聽。過去一個月中,他聽從嬸娘的指示,每日都潛進這古宅,將各處房舍廳堂、庭園廚廁都摸索透了,將每件家具陶瓷、衣物書籍都翻看遍了,但仍找不到那事物。他嬸娘極為不耐,聲色俱厲地向他吼道:「容不得死前,每年都一定請鏢局護送幾車事物回老家,那事物肯定藏在這古宅之中。但他平時不住在此,只留些不會武功的僕役,也不怕人來偷盜,想必將事物藏在極隱密的秘室之中。你找了這麼久都毫無線索,關鍵一定在他的獨生女兒身上!」男孩想到此處,縮起肩頭,苦臉暗想:「但盼她沒摔死才好!」

此時已過三更,四下一片漆黑寂靜,只有正屋仍燈火通明。男孩觀望一陣,悄然從屋脊滑下,輕輕一縱,跳上了中庭的樹枝,穩住身形,又跳上了正屋的屋頂,落足出奇輕巧,半點聲響也沒發出。他伸手慢慢移開了一片屋瓦,低頭往屋中望去。

但見為首的那矮壯官人站在一張巨大的樟木圓桌之前,桌上放滿了各式各樣的珍奇寶貝、古董雜物,他的手下差役仍不斷從各處抄出一箱箱的事物來放在桌上。那官人手持油燈,一件件拿起來觀看,皺眉搖頭,又一件件放下來。看了好一陣,他終於嘿了一聲,說道:「都不是!給我叫醒了容家小姑娘,帶她過來。」男孩聽了,暗暗噓了口氣,心想:「幸好那女孩兒並沒跌死!」

過不多時,便有人將容小姐帶了進來。她仍舊一身白衣,頭髮散亂,腦後的兩條辮子只一條還用白絲線繫,另一條已全散掉了,披在背後。她睡眼惺忪,一張圓臉雖蒼白,神色卻十分沉,冷然瞪眼前這群陌生的官差,毫不畏懼。

那矮壯官人問道:「你爹爹生前最喜愛的事物,都收在哪裏?」

容小姐指了指大圓桌子,說道:「不都在這兒了?」官人又問:「你爹爹死前,可告訴過你這大宅中有何隱密的藏寶室?」容小姐搖了搖頭。

官人臉色一沉,往大桌一指,說道:「你爹爹身為捕快,卻暗中吞沒這許多贓物,如今全給我搜出來了,罪足抄家滅門!但有幾樣重要事物,我們尚未找,想是被你爹爹藏在隱密之處。你若不想挨板子,便趕緊說出,我大發善心,或可替你減輕罪刑!」

容小姐冷然瞪他,說道:「我爹爹很少回家,就回家也很少跟我說話。他若真有什麼藏寶室,又怎會告訴一個六歲的小孩子?」

那官人一怔,心想:「這女娃年紀太小,或許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仍厲聲道:「在我談大人面前,說謊的下場可是極慘的!你今晚好好想想,明日我再問你!」吩咐手下道:「今晚別給她東西吃,餓她一晚。明兒一早帶她來見我,她再不說,大棍伺候!」幾個差役便將容小姐帶了下去。

官人又喚道:「將那些下人一個個帶來,嚴刑拷問!」

男孩悄悄從屋簷後探出頭來,望差役將容小姐帶入了一間偏房。他等了一陣,才慢慢爬過屋簷,踏上圍牆,來到偏房的屋頂,掀開屋瓦,往下看去,不由得一驚。卻見容小姐坐在屋子當中,仰頭,一雙細細的眼睛正望自己。小男孩定了定神,從屋瓦縫隙中鑽入,一躍而下,正落在容小姐身前,地悄然無聲。

容小姐毫不驚訝,只面無表情地望男孩。男孩卻難掩欣喜,拉起她的手笑道:「太好啦,我真怕你跌死跌傷了!」容小姐微微一怔,抽回了手,問道:「你是誰?」男孩笑道:「我叫采丹。精采的采,靈丹的丹。」容小姐道:「我叫容情。容易的容,無情的情。你跑來我家做什麼?」

(小說連載.六之一.明續)

[文/鄭丰 圖/梁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