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2007

張大春教識字﹕寵

識字﹕寵
文章日期:2007年11月8日
【明報專訊】胡雲龍,一個名字。繡寫這三個字的名牌掛在那愛笑、愛耍寶的士官胸前。他向父親行了個標準的軍禮,算是領受了照顧我的命令,要一路到陽明山。我們倆坐在軍用交通車的最後一排正中間;父親和母親則在另一車。我感覺被拋棄了,噙眼淚,看窗外向後飛掠的景物,聽胡雲龍一路吹口琴,偶爾扯直嗓子唱流行歌——他似乎只會唱《生命如花籃》和《南屏晚鐘》。我不喜歡他是因為我不喜歡被父母拋棄的感覺,他一定也看出來了,唱唱停下來,湊近前跟我低聲說:「你爸爸的車就跟在我們後面。」「你爸爸還聽得見我們唱歌呢!」

到了空氣裏充滿硫磺味的目的地,胡雲龍站起身,居然也向我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胡雲龍達成任務!」說,搋起小口琴,拍胸、拍他的名牌:「胡雲龍,一條龍,小兄弟後會有期了!」

是基於命名者連同名字而施予的鼓舞和教誨?還是文字在冥冥中就有一種神奇的誘引、激勵之力?我所認識的人裏,但凡以龍字命名的,多少都有些強打精神的豪氣。「龍」這種並不存在的動物據說能興雲布雨,《易經》第一卦就說「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讓龍與聖人比齊,成為人君的象徵,也引伸成才俊之士、甚至高大之馬、熠耀的星宿、迤邐的山脈、無限的尊榮……都可以稱之為龍。

無限的尊榮。的確,形容詞,《詩經‧小雅‧蓼蕭》:「蓼彼蕭斯,零露瀼瀼,既見君子,為龍為光。」這裏的意思說的是目睹諸侯的盛德威儀,感受到及身的榮寵和光輝。龍,在此處就是寵,光榮之意。
讓我們想像:龍這個在甲古文和金文裏頭重尾曲、佝僂其背,有許許多多異形書體、卻顯得笨重不均的字,幾乎佔據了一切尊仰、崇敬和畏忌的意義。但是,龍的生物性本質卻是完全虛構出來的,這是老古人造字的時候所寓藏的一種暗喻嗎?將世界上最崇高的尊榮歸諸「並不實存」之物。

龍的字形和字義變化既多,分別其形、以區辨其義的使用需求也必然出現。我們可以推測:「龍」和「寵」原來本是一字,在為了表達「光榮」這個字義的時候,略微加以變讀,甚或增添一個「」的形符,就使具備歧義的一字正式分化成兩個字了。那麼,下一個問題來了:為什麼所添加的字形是「」而非其他?

「」和「寵」一樣,不見於甲文與金文,可能是較晚出現的形符。在許慎《說文》裏,以「交覆深屋」表之。段玉裁更以後世的建築結構注解「交覆深屋」為:「有堂有室,是為深屋。」有堂有室,房屋既不是孤伶伶的一間、也不是孤伶伶的一排,而是有縱深、有側翼的宅邸了。

「寵」的豪貴之氣並非來自於那變幻莫測的動物——龍;它的意思反而透些嘲弄:即使是將一個不存在的動物置於交覆深邃的宮室之中,一樣獲致景仰。

我家最近流行這個字。張宜忘了帶便當盒、忘了帶作業、外套、琴譜、甚至忘了帶書包上學,媽媽總要多繞一趟路再給送去。我私下問孩子:「為什麼老是這樣少根筋呢?」

她說:「我是被你們寵壞了罷?」

由下對上的尊崇,居然倒轉成由上對下的縱恣,龍的變化真大,真不可測!
[張大春 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