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花漸欲迷人眼」——從《道德經》論壇到大陸文化潮流
文章日期:2007年7月24日
【明報專訊】大陸的文化潮流,近來彷彿初春氣象,「亂花漸欲迷人眼」,讓人有些迷惑不解。在一直朝「現代」上氣不接下氣地緊趕慢趕的中國,那些一直被冷落的「經典」和「歷史」,似乎從記憶裏被翻出來賣出了辣價錢。特別是電視傳媒兵臨城下,借「經典」和「歷史」的大旗所向披靡,推出一個個新的文化偶像,在孔子之外,和孔子一直不太過得去的老子、莊子也順勢紅將起來。聽說,近日香港和西安有《道德經》論壇之舉,我沒有看電視直播,只是在報紙上略聞一二,據說有萬人齊誦五千文的盛,讓人不禁想象那早已遠逝的聖哲,似乎又發出了嗡嗡的遠古回聲。
究竟這是怎麼了?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大學裏面不僅有佳人穿漢服巡遊校園,還有了杏壇下仿古投壺的莊嚴遊戲。某個山人呼籲尊孔讀經,還尋章摘句編了書,要讓教育部列入中小學教材,傳播儒家要義。一批著名學者則呼籲把早晨朗誦英文的時間改成吟誦四書五經。平時看慣了領導報告的電視熒幕,居然有人講歷史,有人講經典,居然還弄出了大批fans,簽名售書都手酸得要僱按摩師,這也許會讓當年五四先驅們跌破眼鏡。
消息讓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喜的是人們開始知道,我們仍然生活在歷史的延長線上。近百年來,中國人想躋身於「世界民族之林」,總想割斷那個拖了「現代」後腿的「傳統」尾巴,人太焦急,就好像要拚命甩脫身後那個叫做「歷史」的長影,一路狂奔,卻仍然被附身隨形的影子搞得焦灼不安一樣,為了棄舊更新,各種舊的歷史經典都被義無反顧地脫掉,而把新的文化潮流當作「跟上時代」的時裝,沒有自信的時候,人會把時裝一件一件穿上,又一件一件地脫下,彷彿哪一件都不稱身,所以,總沒有消停和從容的時候。現在猛回頭,閱讀經典,重溫歷史,這很好,我曾說過,也許,多讀自己的經典,多看本國的歷史,心中有幾千年的底氣,肚裏有若干冊的書本,能夠讓人變得自信,而自信則能使人從容。
憂的是這種對於歷史和經典的興趣,會不會也變成新時裝,而這新時裝恰恰就是當年的舊貨色?那種集體的莊嚴背誦,會讓人想起當年齊聲背誦毛語錄,那種截取經典三兩句發揮的做法,會讓人想起當年活學活用毛選的講用報告,那種過於風靡成為流行時尚的現象,會讓我們想起那個時代的一概席捲或橫掃。特別是,在如今媒體時代,常常會把這種重溫古典和回顧歷史的事情,變成一個盛大和熱鬧的集體「秀」。「秀」的結果就好像時裝台上的變幻無常,過了季節,這批時裝就會被追逐時尚的人忘記,他們會迅速地追捧下一輪新時裝,而把舊時裝棄之不問。
《道德經》論壇會怎樣?希望這不是一次盛大的時裝秀。
深懼中的玄思
讓我們回到老子的《道德經》。
我反覆讀《老子》,試圖回到古老時代去想像和體驗他的心情,我隱隱感到他的緊張和不安。對現世秩序的崩潰感到沮喪,他才對逝去的樸素時代感到惋惜。我想像在那個劇變的大時代,老子的心,處在深深的憂懼中,他不出牖而窺天下,總是在內心中玄思,彷彿一個躲在山中懷悲憤冷眼觀世間的隱士,偶爾伸頭看看窗外,便只有低首長嘆,喃喃地說,「天道」靜謐,「世道」淆亂,為什不依照「天道無為」,卻任用心智把秩序搞得一團糟?還是回到更古老、樸素的時代去吧,在那個時代裏,民只是生活在「小國寡民」範圍內,既不遷徙,也不變動,沒有戰爭,也不用兵戈,人簡單,心也簡單,這才是和天道相應的世道。如果說,孔子把一切希望訴諸價值理性的建設,墨子把一切理想訴諸實用理性的落實,那,老子對理性和文明建構的「秩序」統統表示懷疑。
但這只是一面。今人通過想像和理解,也許看到了他的這一關懷,不過我相信,他也在尋求一種生活秩序,只不過,由於他對歷史、社會、理性、文化都深深地失望和恐懼,所以,他更多地關注個體生命,希望人類回歸樸素和安寧,與自然保持和諧,維持生存永恒。
可是這真的是他的思想嗎?
你在倉庫裏找到了什?
我一直在說,對於今天的人來說,傳統也罷,經典也罷,歷史也罷,一方面它如影隨形地跟我們,使我們生活在歷史的延長線上,一方面它卻是一個等待發掘的資源倉庫,需要當下語境對歷史記憶的召回,並且等待人們的重新解釋。詮釋是一種當下的行為,它使老傳統變成新傳統,讓舊經典成為新經典,也使得舊文本和新意思之間,有了一個若即若離的詮釋關係,對《老子》的理解也不例外。
詭異的是,作為現代價值,「理性」、「進步」在仍然現代的當下中國,居然落到挨批評的地步,原因是以西洋為尺度的全球性「文明」,在晚清以來西潮又東風的鼓蕩下,取得了壓倒性勝利,這激起了民族性「文化」的反彈。在經歷了一百年來割棄「傳統」的潮流之後,現在風水逆轉,中國好像要回到擁抱「傳統」的潮流中來了,因此發掘傳統、閱讀經典、重塑國魂的潮流很盛,眼下大陸的文化風氣中出現的種種傳統回歸和經典宣講,便是這一潮流的呈現。不過,正如很多詮釋學理論所預見的,被詮釋的資源也許只是一個,但詮釋卻是多面向的引伸,經典原來的精神,和解釋出來的意思,未必就一定相符。
《老子》也不例外,我不很清楚現在對《老子》的流行解釋,但依我看,《老子》的思路中隱含了幾種可以「再生」的資源,比如以個人為中心的反社會的傾向,比如以內心體驗為中心的反智傾向等等。也許,在一個儒家倫理為中心的社會中,它可能引出追尋個人自由或保全個人生命的兩種不同結果,在一個過於強調現實理性的社會中,它可能引導思想超越具體的有形世界,直探神秘的終極境界。在這個「理性」和「進步」籠罩一切的現代,它還有可能與「後現代」合作,成為一種批判性的力量。可是,這種「反社會」和「反智」的傾向,在仍然現代的社會中是否也有破壞性的作用呢?
話說遠了,回頭再想想,這還是《老子》或者《道德經》嗎?
作者為上海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教授
[文/葛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