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2007

鄭培凱大阪逛舊書肆

逛舊書肆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27日
【明報專訊】我不喜歡逛街,每以陪伴親眷逛百貨公司為苦,尤其是走到珠寶首飾專櫃部門,就像踏入了地雷區,動輒得咎,不動則如祭台上的犧牲,任人宰割。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專櫃小姐,鼓其如簧之舌,像金魚吐泡泡一樣,說些不明其理的宣傳話語,令人擔心她會不會被自己的口水淹死。鑽石的品質高下我不懂,不予置評,翡翠與白玉的成色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每次聽到小姐們顛三倒四的說明與推薦,不禁為櫃中的珍寶叫屈,感嘆世事難偕,遇人不淑,珠玉也只好墮豬溷。(關關:古人替今日擔憂。呵呵呵。)
雖然不喜歡一般性的逛街,卻喜好逛書店,特別是舊書店。我有一個相當偏執的想法,以為一個地方的文化層次高低,只要看舊書店的多少與質量即可。沒有舊書店的城市,不論它有多高的摩天樓宇,多先進的城市設施,多少燈紅酒綠的場所,多少酷斃帥呆的俊男美女,多少新潮流行的風尚,總之是沒有底氣,沒有豐厚的內蘊,只有表面鍍的一層現代或後現代花哨,沒有令人思緒流連的文化氛圍,更沒有讀書人長年累月積聚的斯文氣場。前幾年有北京好友打電話來,唉聲嘆氣,說琉璃廠要拆除改建,蓋成新式現代化的文化旅遊區,讓他痛心疾首,只想哭。他說,連琉璃廠都沒了,苟延殘喘的舊書店都沒了,北京還像北京嗎?我不知如何勸慰,只好說,香港連個舊書店區都沒有,連拆都不必拆,連嘆息都沒機會。朋友不應聲,又嘆了兩口氣,掛了電話。
不久前去大阪開會,與兆光一道。幾年前聽他說過大阪有片舊書店區,曾去買過書,種類還不少,比東京神田區便宜。於是,兩人說好,抽個空去逛舊書店,但是,他突然說,認不得大阪的東西南北,記不起書店區在哪裏了,頗為掃興。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京都大學的平田兄來訪,是個仔細人,詳為說明路徑,最後還不放心,一直把我們帶到書店區,陪我們看了會書,並向店主詢問了半天內籐湖南全集的情,才搭車返回京都。
大阪的舊書店區,比起東京的神田要小得多,但也佔滿了一整條街,首尾相連有二三十家,琳琅滿目,從日本古典文學到歐美當代電影戲劇,應有盡有,足可消磨浮生半日。有一家書店以漢籍古書及中國學研究為主,擺了滿架的和刻漢籍,還有些舶來的線裝書。有一套書標作乾隆刻本,不過藏書印全給割掉了,內頁還有一塊一塊墨,顯然是塗去了任何可資辨認的痕,讓人無法知曉原主的來歷。不禁感嘆這套書還好是流落異鄉,雖然在日本無名無姓無來歷,總還存在天壤之間,若是留在國內,恐怕難逃文革 破四舊的火厄。
逛了半天,買了些岩波及講談社的袖珍版學術叢書,的確便宜,一百日元一冊。後來我們坐在小店喝咖啡,一杯還要五百日元,可以買五本小書了。比較有趣的是二玄社印的書帖,整整齊齊堆在角落,每冊五百日元,一杯咖啡的價錢,因此,又買了些懷素、智永、米芾、蘇東坡、黃庭堅,直到提不動了,才罷手。
有時我覺得,自己逛舊書店的心境,和女士們逛百貨公司的行徑,也差不多。(關關:哎呀,小女子兩樣都好,豈不是應了“……難養也”?哼!不過,小女子也不是隨便就去逛百貨、服裝店,每每做了一個讓自己覺得不錯的“訪問”,才“獎勵”自己去逛店。所以啊,小女子每件喜歡的物件兒,都和一個有趣的訪問相連的,有點浮生紀念的意思。想來,是一種特別的“好”吧。呵呵。)
[鄭培凱 學者.詩人.著有《真理愈辯愈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