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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故事。懂事,真難。
香港有一個沈殿霞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23日
【明報專訊】無收費台在今年年初重播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單元劇《女人三十》。該系列有兩集屬經典類,可惜我兩集都錯過了,既無法重溫繆騫人如何演活林燕妮筆下的盛世華,更錯失回首肥肥與甘國亮唯一一次的合作。一個編一個演,二人更在劇中飾演姊弟,沈殿霞這個姊姊,完全不是《歡樂今宵》式的面譜人物,雖然「標梅已過」(須知道三十多年前香港女性不似現在般普遍遲婚),但氣定神閒,妙語如珠。奇遇是上電視台參加有獎問答遊戲與主持人結下情緣。
唯一一次的嫵媚與聰慧
與她演談情戲的是蕭亮——這配搭反映出當時的編導有幾禮待作客話劇組的綜藝大姐大——當年蕭亮給人的印象還是「才子」,順理成章的沈殿霞便是「佳人」。
「佳人」的一顰一笑當然不能與「上海婆」、「肥妹」同日而語,就是日後擔正的無劇集如《美味天王》、《肥婆奶奶扭計媳》和《我要Fit一Fit》,都不像《女人三十》中的女主角般慧質蘭心。那一次,她幾乎是「三難新娘」的蘇小妹。也是唯一一次讓大眾有機會見識沈殿霞的嫵媚、聰慧,是個可人兒。
是的,那是沈殿霞極少數不是「肥肥」而是「女人」的一次——怪就怪能擁有甘國亮般慧眼的無人少之又少,沈殿霞的女性魅力便只能曇花一現,之後又要回到穿芭蕾舞裙跳天鵝湖,踩雞蛋或與陳百祥曾志偉主持大騷的無性身分裏。
是直至病中的她在鳳凰衛視《魯豫有約》裏談開刀,談女兒,談感情,談退休與否,因為九成普通話加上身體不在最佳狀態,《女人三十》中的沈殿霞再次出現熒幕上——她有多少年沒有如此柔軟了? 除了記憶在深切治療部被冒牌菲傭闖入偷拍的一段,才讓拉高嗓門扮演「北媽打」或主持大show替藝人落力打氣的沈殿霞上身。
她重複吟哦:「變質了,變質了,媒體不能奚落有病的藝人,更不該跑到醫院嚇倒其他病人。」她大抵也明白鏡頭代表的,正是大眾的奇觀心理。娛樂圈是城市裏的人類動物園,假如熊貓盈盈樂樂抱恙,因為是明星,自然就有想把牠們病曝光的鏡頭埋伏某處。何沈是圈中的大家姐?
「我並不害怕你們,因為……」
禁不住這邊廂慨嘆,那邊廂迎戰反擊。「他們(媒體)愈要偷拍的,我愈是不能躲起來,我的生命不能由別人控制,我是沈殿霞呀,你以為我會躲藏,我就是要站出來!」情緒如此激昂的宣言落到我們耳裏十分受用:在看過太多藝人以言詞閃爍、藏頭露尾來對應媒體的剝削後,肥肥示範的是「活下去重要,尊嚴更重要」。
聽她親口表明態度,印證了我對她在八卦周刊封面上的眼神的詮釋是對的:「我並不害怕你們,因為我不害怕自己。」
疾病使人意志消沉。普通人還可以關起門來面對,藝人卻無法不對公眾的興趣有所回應。雖然也有個別例子的保密工夫做得特別好,像曾經患癌的汪明荃。但更多是躲無可躲,如梅艷芳就在一眾好友場陪同下公開病。還有羅文,治療期間決不露面,助手阿東除了飾演代言人,更代替他承受媒體壓力,是直至僱主往生極樂,阿東才能回復自由身。
沈殿霞雖與羅文稔熟,但對病中的自我形象到心理調適,看來都積極許多。是四十多年來凝聚的「日月精華」(如廣大視迷的支持)使然,抑或天性樂觀所致,可能連她都答不上來。
國際球證:「一號答案。」
沈殿霞的生平,起碼有三方面非寫成傳記不可。首先,從她一九六○年踏入娛樂圈,先經歷邵氏的南國演員訓練班,娃娃影后李菁、趙夫人何琍琍、金燕子鄭佩佩都分屬同窗,所以十三歲在岳楓導演的《紅樓夢》中軌上傻丫頭一角是如此恰如其分。之後轉戰粵語片圈,原籍上海的北方姑娘,操外省口音混在「公主」叢中,陳寶珠蕭芳芳薛家燕是牡丹,她是長駐候教的綠葉。在《魯豫有約》的訪問中,她以平常心把來來去去差不多的角色一一數來:「要不是她們的同學朋友,就是搶她們男朋友的千金大小姐。」有趣的是,演再多反派她都沒有殺傷力,不像以西宮娘娘馳名的李香琴幾乎黃河水洗不清。
到了七十年代,在無電視坐穩主持第一把交椅,又與影圈中的「鼠隊」結緣。不是荷李活的正牌鼠隊,而是一群拍攝國語片的南北小生義結金蘭。唯一鼠妹是沈殿霞,鼠兄卻有鄧光榮、張沖、秦祥林、謝賢、陳浩和金牌經理人陳自強等。
四十年橫跨港台娛樂圈,沈的人脈關係堪稱史詩式。還未計算幾多在長壽節目《歡樂今宵》來來去去的藝員和嘉賓。據她憶述:「林青霞、甄珍、歐陽菲菲第一次到香港,都是我第一個訪問她們。」其實不止,我記得連外籍影人訪港,也例牌由英語說得最好的她上陣對答。她最著名的一件軼事,是某次訪問一名外籍明星,對方的英語並不靈光,所以把她用英文問的問題內容忘記乾淨,眼見當場就要陷於膠,沈殿霞卻氣定神閒舉起一隻手指,加上任何人都聽得懂的簡單英語說:「一號答案。」效果是,受訪者如重新上了發條,馬上又侃侃而談。
如果真是因為健康問題而使沈殿霞退出娛樂圈,她做訪問節目主持的swan song,便是去年的《友緣相聚》。與《志雲飯局》性質全不一樣,觀眾不會看見受訪者在被敏感問題觸及神經時施展渾身解數,而是坐在友人家中看家庭電影。湯蘭花、翁倩玉、凌波金漢、恬妮岳華等名字容或八卦價值較低,但歷史感一點不輕。通過沈的專誠拜訪,我們才知道何謂絢爛歸於平淡,及人與人之間尚有溫情而不只是互相消費。
說沈殿霞交遊廣闊似乎不足以形容她在娛樂圈的地位崇高,「國際球證(裁判)」這頂光環,不是《魯豫有約》主持人向她求證,大抵還有人不知道「從數麻將糊出來多少番到人與人之間的各式糾葛」,隨時會有電話來向她專誠請教。難怪綽號多籮籮的她,還有「沈四鐘」之稱——每天只能有四粒鐘的睡眠時間。
我太強
能者多勞是她的人生寫照吧,但「教母」這身分不見得能帶來利益,頂多讓曾受惠於她義務幫忙的人銘記於心。所以在沈的生命中有兩件事情甚是惹人好奇:為什麼別人的難題都難她不倒,偏是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使她又傷腦筋又傷心神?
婚姻是十年交往之後開出的花和果——女兒欣宜在她與鄭少秋結合一年後出生;但由二人世界變作三人世界之後,愛情的果實結了,花卻同時凋謝。從一九七七到一九八七,這段肥瘦姻緣是香港娛樂圈的「佳話」,但是鮮有人知道一切為何說變就變——是純然一方辜負另一方,抑或像她有感而發地對女士們提出的忠告:「對待男人,女人就是不宜太強,要顧及他的面子和自尊。」
魯豫訪問沈殿霞的節目還加插了《掌聲的背後》的一個歷史性片段。由沈主持的該個(也是)訪談節目最後一輯的嘉賓是鄭少秋。時間來到結束前一刻,只見沈不改爽朗本色,連名帶姓直問前夫:「我有一個問題想你回答,你只要說yes或no便可,你有愛過我嗎?」好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女強人的愛情經歷,自是冷暖自知。有一天若能由她把始末細細道來,未嘗不能反映香港自七十年代經濟起飛,男和女因社會地位逐漸平等而導致關係的變化——也是對眼前普遍不過的現象的遙相呼應:女性愈能幹便愈遲婚,與此同時,男人也是愈來愈遲熟。
而不知道是否命運早有安排,單身媽媽在女兒不到二十歲的一年得了病,欣宜便在一夜之間從被照顧得無微不至的小公主與沈殿霞互易了位置。在這方面,沈殿霞可見的不無欣喜:「現在她是媽媽,我是女兒。」兩代隔閡必定藉此機會消弭許多,如果這一段也可以經母親——或女兒好好記下,將來的受益人必定不少。
[文/林奕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