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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是“通感”吧,藝術的。后來,才知道人生更是通感多多。
如說,那人,是一副舊得毛了邊的工筆畫,模樣兒在,倒不刺眼了,蘊藉得很。
張愛玲最會用了,看世界也比旁人多看了些眼風,文字因此靈氣。
想樂﹕音樂裏的空間美感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24日
【明報專訊】鋼琴家傅聰有一個知名的父親,民國文人、翻譯大家傅雷,傅雷留下了大批寫給傅聰的家書。家書裏傅雷多次教誨傅聰要擴充自己的藝術體會,不能光是關在房裏練琴一練十小時,要找時間出去接觸大自然,更要找時間去逛逛美術館。
傅雷自己熱愛西洋音樂,也愛西洋美術,對美術史有深刻的認識與見解。他主張,理解西洋美術大有助於傅聰詮釋西洋的鋼琴曲,那裏面的深層精神必定是彼此互通的。
傅雷聽音樂也看美術,用耳朵聽、用眼睛看。傅聰對西洋美術的接觸認識,一直沒有達到父親的層次,然而我們看傅聰談論音樂,卻會發現他有超越父親的特殊能力。傅聰經常用中國詩詞、中國山水畫,甚至中國書法來說明他聽到的莫札特或舒伯特樂曲。他在演奏莫札特或舒伯特時,對他而言最重要的感官經驗,顯然不只是聽覺還有視覺,真實與想像的視覺效果。
說傅聰﹁看到音樂﹂並不為過。傅聰能夠思考、演奏出獨特的音樂風格,在蕭邦、莫札特、舒伯特的作曲中彈出難以言喻的﹁中國味道﹂,其影響或許不是來自他並不熟悉的中國音樂,而是因為他的中國空間概念,來自中國詩詞、中國繪畫與中國書法的空間韻律,讓他能夠彈出不同的音樂。
空間也是有韻律的,這是事實。
最容易讓人感受空間韻律的藝術形式,其實是中國的書法。書法以字形字義為藝術元素,在創作與欣賞上就都必須依從字的順序邏輯。不管創作或欣賞,書法有固定的順序,也就有了固定的時間序列。
一幅畫可以從中間畫起,也不妨從右下角開始。一幅畫或許中央部位最吸引我們注意,但也有可能我們眼光從左上方先觀察,書法卻不然。書法一定有第一筆、有第一字,一路排到最後一字最後一筆,書法家從第一筆寫到最後一筆,看書法作品的人,也必然從第一字看到最後一字。
那深刻、那線性時間的舒展,像音樂。筆畫在空間上創造或緊或鬆、或快或慢的書寫與閱覽節奏,控制並取悅觀者的眼光。
反過來,聲音裏難道就沒有空間嗎?音樂也能傳達細膩的空間感受。經常被拿來形容音樂的英文字裏,有一個是expansive,尤其講起卡拉揚的風格,十位樂評家大概九位會自然地用上這個字。但這個字明明是講空間向外延展擴伸的啊!音樂要怎麼樣擴張,靠巨大的音量傳得更遠嗎?
當然不是。聽音樂的人,很快就能領會什麼是expansive,也就知道這樣的音樂感人迷人之處。音樂有方向性,紀律齊整的強弱變化,在卡拉揚指揮棒領導下,顯示再清楚不過的方向感。音高與音量形成相互作用的方向暗示,帶引我們向前向後向上向下,就是絕對不會停滯不動,不會徘徊徬徨。
卡拉揚善於層層堆疊累積細微的方向變化,逐漸培養聽眾的耳朵習慣,由習慣產生預期,期待音樂或朝正在變化的方向一直進行。是那樣的心理預期,讓聽眾彷彿聽到了愈來愈廣大的空間,藉由音樂在我們身邊打開,似乎可以一直開到天涯海角去。
原本是時間藝術的音樂,卻產生了再鮮明不過的空間感受,在藝術的領域裏,聽覺與視覺混淆了,彼此加強帶來單一感官無法接收到的豐富經驗。
[楊照 台灣作家.雜誌《新新聞》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