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6/2007

龍口粉絲。如果。日子。

K,
老師的描述,讓小女子想起,南下綠島前,父親和小女子夜談,說:東東啊,記著,不打仗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好日子要好好過,不好的日子,也要想法兒把她過好了。
父親,出生在北京,所以啊,父母給的名字叫燕生。隨了爺爺關鍵闖關東,不料就遇到了日本鬼侵略東三省。記得,父親對小女子講起,當年才十六歲,做教師的爺爺叫了他去,說:跑吧,只要不做亡國奴,跑得越遠越好。
從此,十六歲的燕生,獨自踏上了人生路。
他啊,隨著戰事,一路往大西南跑,期間還做過店家的小伙計,學了一手好算盤,或許沿著那路走下去,就成了發國難財的商人。
不過,他有了點銀子繼續跑,在四川一個小鎮滯留(小女子就叫不出名兒),把個小城圖書館讀完了。有過被關在其中過夜,只好站在窗臺上“方便”的故事。帥吧!!
之后,就在鄉下謀個教書先生的職位,養條忒貼心的狗兒叫做“阿佐尕”。或許,小女子身上漂泊的DNA,就是父親真真的遺傳吧。父親說,后來聽說大學們都遷來了大西南,就拋棄了“阿佐尕”繼續西進,在江安,進了戲劇專科學校,成了萬先生的學生。
九十年代初,小女子曾經將父親的江安老同學,安排在綠島一住一個月,聽他們講當年的故事,活潑如初,中間沒有幾十年。幾個老編劇,和當年“吊”回來的女友,互相揭老底,教人羨慕得很,直覺自己晚生幾十年。幾個人最為唏噓的,就是謝晉導演,“吊”了江安女中的女學生出來,不知為何后來就生了傻兒子。
要知道,他們的青春,是在戰爭中苦與樂。
父親說,戰事緊張時,同學們集體去飛機場學修戰斗機,修的目的不是打仗,而是讓他們能夠在日本新式戰斗機前來轟炸時,順利起飛躲開,保存實力。父親的專長,是修理儀表。八十年代,父親在上海《文匯讀書周報》(或是《中華讀書報》)一次征文中寫過那段故事,拿了當年的大獎。或許編輯們被戰火中青年人的苦樂觀震撼了吧。
只記得,父親寫過:練就了一副“聽”炸彈的本事,一聽聲音就能判斷出日本鬼空頭炸彈的方向,決定是不是要跑。如果,不是沖著自己來,一伙人就照打牌不誤。淡定得很。這,或許是以后小女子遇到MAYBOY,看他大事小事臨頭照打牌不誤,就覺得靠譜兒的原因之一?不知道。
想念老父親了。
寫到此想起,或許老師的父母,與小女子的父親是同齡人?老父親,可是四十二歲得的我這寶貝女兒,掌上明珠,一點不假。



如果
文章日期:2007年10月26日
【明報專訊】他一上來我就注意到了。老伯伯,留平頭,髮色灰白,神色茫然,有點像個走失的孩子。裹一件淺褐色的夾克,一個皮包掛在頸間,手裏拄柺杖,步履艱難地走進機艙。其他的乘客拖輪轉行李箱,昂首疾步往前,他顯得有點慌張,低頭看自己的登機證,抬頭找座位號碼。不耐煩的人從他身邊用力擠過去,把他壓得身體往前傾。他終於在我左前方坐下來,懷裏緊抱皮包,裏頭可能是他所有的身分證明。柺杖有點太長,他彎腰想把它塞進前方坐椅下面,一陣忙亂,服務員來了,把它抽出來,拿到前面去擱置。老伯伯伸出手臂,用很濃的甘陝鄉音向小姐的背影說,「要記得還給我啊。」

我低頭讀報。

台北往香港的飛機,一般都是滿的,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是去香港的。他們的手,緊緊握台胞證,在香港機場下機、上機,下樓、上樓,再飛。到了彼岸,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圖上,像一小滴水無聲無息落進茫茫大漠裏。老伯伯孤單一人,步履蹣跚行走千里,在門與門之間顛簸,在關與關之間折騰,不必問他為了什麼;我太知道他的身世。

他曾經是個眼睛清亮、被母親疼愛的少年,心裏懷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期盼自己長大,幻想人生大開大闔的種種方式。唯一他沒想到的方式,卻來臨了,戰爭像突來的颶風把他連根拔起,然後惡意棄置於陌生的荒地。在那裏,他成為時代的孤兒,墮入社會底層,從此一生流離,半生坎坷。當他垂垂老時,他可以回鄉了,山河仍在,春天依舊,只是父母的墳,在太深的草裏,老年僵硬的膝蓋,無法跪拜。鄉里,已無故人。

我不敢看他,因為即使是眼角餘光瞥見他頹然的背影,我都無法遏止地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離開三年了,我在想,如果,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僅僅是一次機會,讓我再度陪他返鄉——我會做什麼

我會陪他坐飛機,一路牽他瘦弱的手。

我會一路聽他說話,不厭煩。我會固執地請他把他當年做憲兵隊長的英勇事蹟完整地講完,會敲問每一個細節——哪一年?駐紮在鎮江還是無錫還是杭州?對岸共產黨勸你「起義」的信是怎麼寫的?為什麼你沒接受?……我會問清每一個環節,我會拿出我的筆記本,用一種認真到不能再認真的態度,彷彿我在採訪一個超強大國的國家元首,聚精會神地聽他每一句話。對每一個聽不懂的地名、弄不清的時間,堅持請他「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三點水的淞?江水的江?羊壩頭怎麼寫?憲兵隊在廣州駐紮多久?怎麼到海南島的?怎麼來台灣的?坐什麼船?船叫什麼名字?幾噸的船?砲有打中船嗎?有起火嗎?有沒有人掉進海裏?多少人?有小孩嗎?你看見了嗎?吃什麼?饅頭嗎?一人分幾個?」(關關:哎呀,大概二十日小女子與老師的那通電話,引起了老師對父親的思念?這海南島,老師說,我好想去看一看。小女子,好遲鈍。今天,趕緊,趕緊聯系老師。尋親,尋親人的足跡,這個冬天,這個島。)

我會陪他吃難吃的機艙飯。我會把麵包撕成一條一條,跟空中小姐要一杯熱牛奶,然後把一條一條麵包浸泡牛奶,讓他慢慢咀嚼。他顫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會再叫一杯,但是他的衣服不會太濕,因為我會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開鋪在他胸口。

下機轉機的時候,我會牽他的手,慢慢地走。任何人從我們身邊擠過而且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故意給我們看,我會很大聲地對他說,「你有教養沒有!」

長長的隊伍排起來,等過關,上樓,重新搭機。我會牽他的手,走到隊伍最前端,我會跟不管那是什麼人,說,「對不起,老人家不能站太久,您可以讓我們先進去嗎?」我會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檢查轉輪上,扶他穿過電檢拱門。如果檢查人員說,「請你退回去,他必須一個人穿過」,我會堅持說,「不行,他跌倒怎麼辦。那你過來扶他!」如果不知為什麼,那門「逼」一聲響起,他又得退回,然後重來一次,我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牽他的手,穿過。

當飛機「碰」一聲觸到了長沙的土地,當飛機還在滑行,我會轉過身來,親吻他的額頭——連他的額頭都佈滿了老人黑斑,我會親吻他的額頭,用我此生最溫柔的聲音,附在他耳邊跟他說,「爸爸,你到家了。」

「碰」的一聲,飛機真的陸了,這是香港赤角機場。我的報紙,在降落的傾斜中散落一地。機艙仍在滑行,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顫危危站了起來,我聽見空服員惱怒而凌厲的聲音:「坐下,坐下,你坐下!還沒到你急什麼!」

[文/龍應台]